笑笑生

野比大雄

《锁》



下午的弄堂最是热闹,各家搬一个小马扎坐在门口,小媳妇摘菜唠家常,小孩子整条街的乱跑。今儿还如往常那般,可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。刘家媳妇伸着脑袋往里头瞧了瞧道:“原来是那三姐妹没来搓麻将。”

云泽剥着手里的毛豆,那李家是新媳妇,才入门没几天,年龄正是那掐的出水的年华。刘家媳妇见她剥着毛豆连忙道:“妹妹可当心你那水葱似的指甲,养的那样好看断了怪可惜的。”隔壁朱家媳妇跟着道:“就是,回去就叫你屋里那位给你备金指甲套子去,老李家还差这点钱?”刘家媳妇啐了一声:“呸,你就别给这酸了,不就眼红人家结婚排场大么,就别说老李家,整条街都没你家那时磕碜。”朱家媳妇被呛的干瞪眼,云泽笑着道:“两位姐姐都没争了,这可折煞我了,这金指甲套子也不是我平头小百姓用的,明儿个我就把指甲铰喽,留着也怪麻烦的。”

众人低声说笑着,这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“我当是什么好东西让你们笑个半天,原来就是金指甲套子,真是井里待蛤蟆,见识屁点大。”云泽寻着声抬头,那人脸是圆润的,不过眼神透不出一丝活气来,眼皮耷拉着脸上的皱纹显眼,身上穿着红色衫子窄窄袖口里垂下一条紫色丝帕,举手投足拿捏的范儿实实的,云泽见她这样像是穿了整个花园子一样不由的想笑。

刘家媳妇和她招呼道“兰仙你来啦,今儿怎不见你搓麻将了?”兰仙哼笑道:“我那妹妹昨天嫁了人,三缺一,你说这牌怎么打。”

“哎呦,这是好事儿啊,怎没听声响?”朱家媳妇问道。

兰仙咬着牙道:“哼,我当是丢人的事恨不得藏得严严实实!一把年纪了还真当自己是如花少女,害不害臊,你们当嫁了一个什么好人?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,一个残废!横竖我看那人是活不长的,以为嫁过去能当一回少奶奶,做春秋大梦去罢。”

兰仙又上下打量着云泽几眼,出声道:“这就是李家新媳妇?那天过门动静真大,光声响还以为是解放了呢,鞭炮放的震天真热闹,反正鞭炮拢共值不了几个钱,且由外人看着撑面子罢了。前儿年老李家还拖过我介绍亲,找了几家都不中意,这才抹脸多长时日就有新媳妇了,一打听才知道是什么自由恋爱。说的也是我们都老古董了,我上洋堂那会也没这样和男人勾勾搭搭的,现在的女孩啊真是不知道害臊!”

云泽被说的脸臊的通红,眼眶也有些水汪汪的,兰仙扯着袖子里丝帕子搵了搵脸,叉着腰一摇一摆的走了。

刘家媳妇连忙安慰云泽:“你别同她计较,她这人的嘴比那杀猪刀还厉害,自以为自己上过几年洋堂就了不起了,全天下都不如她的,还不是一把年纪守在家没嫁出去么?她这是眼红你年轻貌美,再加上她二妹嫁人了不痛快,你甭往心里去。”

天边也渐渐地泛红,像是掺了红色颜料,有些人家吃饭早的已经开始生火刷锅,油在锅里噼里啪啦的跳,吆喝小孩回家吃饭的声音悠长传的很远,是活着的气息。兰仙一个人走着,她自己晓得身后的那些人瞧不起她,她自也瞧不上她们!才走些许路,脚就疼了,兰仙裹过脚,那时三寸金莲藏在裙摆下特别好看,谁人见了都觉喜欢,如今不兴小脚,也许久许久再也无人对她说过喜欢。

迈着畸形的小脚颤颤的走着,有时青石板上的小石子嗝的她一阵钻心的疼,但一会就没了感觉,兰仙感觉到生命的活力从她每个毛孔中溜走,留下衰老的,死气的驱壳。她想起了昨日嫁人的二妹,浑身散发着欢喜,仿若重生了般,她讥笑不过是嫁了一个残废!又在心里诅咒,诅咒那个男人早些死,她二妹抱着行李哀求的回到这个宅子里来,凭什么她要比她好过。

回到宅子,推开门是一阵阴冷的过堂风,比别人家大了好多的宅子透着衰败腐烂的味道,很多地方被灰尘实实的覆盖。

她三妹从楼上走下来,发钗凌乱,才从床上睡醒,眼皮耸拉着,嘴角向下,神情像极了兰仙。

“哟,敢情咱这宅子成了猪窝,尽养些没用的懒东西!”兰仙的声音就像刀片,尖锐。

三妹没理她就从她面前走过,骂罢,这么些年她早以听习惯,什么话没有见识过?二姐昨天嫁出去了,虽然没有什么排场,可真欢喜啊,她被拖成了老姑娘,她自暴自弃的想就这样罢,横竖还有两个姐姐同自己一样,心里想着也宽慰些,可二姐也嫁出去了,她开始有了希翼,一个芽尖儿从心底冒了出来。

兰仙往摇椅上一躺,歪着头开始数落道:“你可瞧见了李家新媳妇?白到是白净些,五官没一个拿的出手的,眼睛跟芝麻似的,要多寒碜就多寒碜。”

来了,又来了,尖锐的说着人的不是,说着人的不好,关上房门就是这个才是她的消遣。三妹攥紧了手里的手帕。

兰仙自顾自的说道眼神放着光:“瞧那样,就知道是小地方出来没教养,想当初我可是上过洋堂,那时外教先生教我们唱歌说英语,是她能比得了的?”

她把云泽贬低的一文不值,自己就像得到了极大的鼓励,仿若这样就打败了云泽,这样她就过得比她好,她自己兴奋着,胜利家般的兴奋,悲哀可笑的兴奋。

三妹冷冷的看着她的姐姐,疯子,她是疯子,她也是。

她想起了曾经爱慕她的隔壁阿祖,如果没有被兰仙羞辱尖酸的话语赶走,那她肯定不会是这般样子。

兰仙躺在院子里的椅子上,月光凄凉的余晖洒下来,像极了十几年前的上海,一个有月亮的晚上.....她是大户人家的女儿,上过几年洋堂,她看不起全天下的人,后来家族落败,她只能守着这间宅子,这是她所有的高高在上,蔑视一切的辉煌。她有时会想,她们都是恨她的,恨就恨罢,拖着她们一起,她才不会那么觉得不平,觉得寂寞。

老二嫁人了,老李家新媳妇有汉子又好看,真是让人憎恨让人不甘啊。

兰仙掏出丝帕凑上脸去揉擦了一下,眼角的泪水她没有动,任由它自己干了。


快要过年了,云泽忙里忙外腾不开手,与邻居也渐渐亲近熟络,只是她再没见过兰仙,她也没有询问。


云泽知道,她或许活着,或许已经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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